哥哥闯祸了,他把家里卖地给他读书的钱全都偷了出去,三天后,才拉着一个昏迷的姑娘回来。
哥哥说那姑娘叫芸娘,是他之前做工的主家发卖出来的丫头,帮过他的大忙,他不能眼看着恩人落到那些腌臜地方。
爹娘一下老了好多岁,指着他差点没晕过去,可到底还醒着,那日子就得接着往下过。
娘虎着脸把那姑娘的手脚都扒拉开细细瞧,甚至连嘴都掰开看了看牙,才不情不愿道:「家里的大钱都给你花完了,别说读书,连娶媳妇下聘的钱都没了,依我看,就当你买了个媳妇吧。」
哥哥一向孝顺,听了却直接跪下说:「娘,我真的是为了报恩,我配不上的,那些钱,儿子以后一定会还,您别为难她。」
「你打量我看不出呢,是,她是细皮嫩肉牙也好,那最多也就是林大人家的大丫环,说穿了也是奴籍,你给她赎身,有什么配不上的?」
林大人,就是哥哥三年前做过短工的人家,也是从林大人家回来,他才突然说要读书。
我娘是个泼辣的,家里一向听她的,但这回,哥却怎么也不妥协道:「我说了,我只为报恩,娘莫要逼我不孝。」
连威胁都出口了,我娘哪里能忍,一开口就使起了老三样:「我命苦啊,嫁给你们许家这种穷光光的,现在连儿子也来忤逆我,我还不如撞死算了。」
边哭喊着,边作势要往门上撞,爹一辈子最怕娘这招,急得直嚷:「大郎,不准跟你娘犟,你娶婆娘,本来就该你娘说了算!」
就是在这鸡飞狗跳的时候,芸娘睁开了眼,那双眼好看得连娘一时都忘了闹,只傻傻看着她,还没忍住,同我一起不争气地咽了口口水。
却没想她看着柔弱,一醒来就干脆利落地起身,同哥哥跪到一处说:「父亲临别前吩咐,若有有心人来赎,便将我嫁给他,如今既许郎的父母也许,那婚事便全凭二老做主。」
她身体还虚,说着话就有点打晃,哥哥下意识去扶,又好像做了什么亵渎的事一样收回手。
我才十二岁,不懂他心里的弯弯绕绕,但我知道,他一定爱惨了芸娘,这屋里长了眼睛的,恐怕没人不知道。
那位仙女嫂嫂从前过惯了好日子,吃碴子粥竟把喉咙卡出了血,哥哥不敢麻烦娘,就想出了比娘早起去鸡窝里捡鸡蛋给她开小灶这种招数。
但鸡是娘养的,每天多少鸡蛋都是有定数的,娘逮住他那天,他头上鸡毛乱飞好不狼狈,气得娘差点捏死一只鸡。
我们农户人家,一天只吃两顿稀碴粥,鸡蛋那都是要攒着换钱的,尤其是我家,哥哥自三年前闹着要读书,爹娘拗不过让他试了,他当真读得很好。
不过三年,村塾里那个考了一辈子的老童生就叹着气说没有什么能教哥哥了,若让哥哥去县里念上一年,保管能中秀才。
所以上个月家里才会一咬牙把田卖了一大半,秀才,那可是见了官老爷都不用跪的金贵人物,放眼整个乡,还是十来年前出过一个。
卖那天,娘把我抱在怀里说对不起:「丫头啊,爹娘没用,搜刮了家底也只能给你哥凑一年束脩,万一不中,你的嫁妆也赔进去了,可是连你都耽误了啊。」
如今那钱被他拿去买了嫂嫂,娘做梦都想着怎么再抠出一份束脩,吃生钱的鸡蛋,简直是在捅娘的心窝子。
娘气得立刻就揪着哥哥去找嫂嫂算账,爹不方便跟着,只好让我拦着点,可一推开门,我们就都傻了。
她看着刚起身,头发都还披散着,坐在窗前的小桌上,手里翻着哥哥那些金贵的书本,朝阳映照之下,显得整个人说不出的雅致。
娘当即哑了,读书人跟我们泥腿子就像隔座大山那么远,哥哥自从读书以后,娘有段时间连跟他说话都放低了声量,若不是这回把家底费光了,她已经很久没脾气那么坏了。
嫂嫂看见我们,恭敬地过来给娘行了个礼:「夫人早上好,原是想梳洗完去给您问安,倒劳烦您先过来了。」
她跟哥哥还没拜堂,现下都称呼娘叫夫人,娘嘴里说着这称呼太大,听见时嘴角却总会忍不住往上翘一点。
问完安,她抬眼扫了扫哥哥头上的鸡毛开口道:「是我从前养娇了,才害得许郎这么周折,但您放心,我会尽快习惯的。」
娘被她识字这事一惊,气势早泄了,支支吾吾说着:「我也不是要做那不给媳妇吃饱饭的恶婆婆,可给大郎攒束脩是家里最大的事,不光是你,全家嘴上都要省。」
娘的话已经说得很委婉,偏偏哥哥还要凑上去叭叭:「芸娘身体还弱,吃食上省不得,我把我的口粮省出来换鸡蛋吧。」
这个愣头青,当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,气得娘板大的手一声一声拍在他背上,我本想去拉,余光里,却看见嫂嫂心疼得皱起了眉,那拉架的手就缩了回来。
娘常说,她这辈子最享福的就是嫁了个心疼她的丈夫,可见心疼是个好东西,也该让哥哥享一享。
但我们谁也没料到,新嫂嫂竟这么厉害,她脱口而出道:「您别打了,谁也不用省,往后我教许郎读书,保管比县里那些先生教得好。」
我娘打人的脚步顿时一绊,险些来个平地摔,不可思议地看着嫂嫂:「你说你要干什么?」
读书到底是家里最大的事,哪怕有哥哥担保,爹娘还是不敢冒险,嫂嫂看懂了他们眼里的犹豫,立刻坐下写起了文章,写完递给哥哥道:「你把这篇策论誊抄一遍拿去给田先生瞧瞧吧。」
笔墨都不是便宜东西,娘下意识道:「拿你这份不就行了,还浪费其他纸干吗?」
嫂嫂却坚定地摇摇头:「闺中女子的笔墨怎能轻易给外男瞧了去?劳烦许郎了。」
说着似有深意地看了哥哥一眼,哥哥马上接口道:「爹,娘,庄户人家娶个有学问的媳妇太扎眼了,这件事还是不要说出去的好,就当这文章是我写的吧。」
可惜当时我不懂,田先生是长辈,笔墨给了也没什么,只被这对夫妻唬得跟爹娘一起连连点头。
而田先生,胡须都白了的老人家了,看完文章,跑得比我哥还快,拉着他的手还没进门就喊道:「许老兄,你家门有幸,马上就要出个秀才公啦!」
「岂止是秀才,依我看举人都中得,可惜我学问有限,不敢下定论,但秀才,那是板上钉钉的。」
我娘在田先生一声声的恭喜里欢喜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,拉起我就往嫂嫂屋里去,可站在屋门口又像是怕羞一样不敢进,还是嫂嫂先笑盈盈地问我:「小禾,以后我也教你读书好不好?」
晚上,我们吃了近来最丰盛的一顿饭,娘把家里的玉米面都蒸了窝窝,还拿钱斩了一斤猪肉,混着辣椒炒得干干的,窝在窝头里,油香混着面香,别提多好吃了。
嫂嫂该是吃不惯辣的,娘也给她另做了肉圆子和蒸蛋,可她还是边咳边吃,用了一整个窝窝头,哥哥拦她,她不好意思地说:「夫人做得太香了,辣我也想吃,不妨事的。」
她一直吃饭跟小猫进食似的,难得这样,娘开心得直往她碗里夹菜:「碴子粥吃不惯咱就不吃了,以后都磨成面给你烙饼,不就多费几文磨面的钱吗?往后咱费得起。」
夹着夹着娘又道:「不过这称呼是不是该变一变了,总叫夫人算怎么回事,该叫娘了吧?」
娘一放筷子:「那还不容易,现在也有钱办酒席了,明天我就找人算个好日子,你就等着做我许家的新媳妇吧。」
儿子真要娶亲,爹娘没忍住喝了两杯,我却因为下午嫂嫂说要教我读书的话有点忐忑。娘敲了敲我的脑袋:「你啊,就是想太多,不说多,学你嫂子一成,将来嫁人也够让你婆婆不敢小看你了。」
娘不开口了,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:「是娘没本事,没见识过好人家教女儿耽误了你,唉,谁让咱家穷呢,你哥到底读过书不一样,这媳妇儿,买得不亏。」
自从他出去做工又发奋读书开始,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谈过心,娘说不能耽误他的时间,而不知为什么,我也越来越不敢靠近他。
哥哥说那时候娘病了,他跟着张大叔去城里赚钱,被招进林大人府里修整宅子,内院他们是进不去的,所以修的是外书房。
他因为手轻,那些公子们念书的时候也被安排到附近修窗子,日复一日地听着那琅琅书声,他发现自己竟慢慢记住了。
记住了,他就想弄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,于是他手里的活越来越慢,总是提着耳朵想听清书房里的先生在讲什么。
「果然是乡巴佬,进城里好人家看过就以为自己也是人了,要做梦死远点,别连累我。」
那些话一句一句从哥哥嘴里重复出来,我便知道他从没忘过,可这些年,他也从来没在爹娘跟前提过一句。
我心疼地拉拉他的手,气愤地说:「那个人真坏,狗眼看人低,哥哥你以后中了秀才,一定要特意绕到他家门前走一趟,气死他!」
「若不是他,芸娘也不会正好路过听见,不会特地送我一本书,更不会跟我说那些道理。」
「她说圣贤写书本就是给人读的,世上的人只要有向学之心就都可读,她还说我连做工都在渴求学识,不知强过多少庸碌之人,所以她送我一本书,希望我珍惜自己的天赋。」
他的眼神越说越亮,仿佛在回忆此生最美好的事:「那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,我并不卑贱,也是第一次,我开始正视自己的抱负,不愿再浑浑噩噩过日子,是她造就了今日的我。」
「所以小禾,不要自卑,只要你想读书,那就去读,你嫂嫂也是女子,她读得可比我还好。」
我在哥哥略显激动的声音里呆呆地点头,心里不由得想,嫂嫂她可真是厉害啊,竟能悟出这样的道理。
我模模糊糊地察觉出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,于是情不自禁地问出口:「嫂嫂她,真的只是个丫环吗?」
哥哥显然没想到我会问出这种问题,沉默了好久才笑道:「我就知道我家小禾是个聪明孩子。」
「从前哥哥用功读书是为了早些带你跟爹娘过上好日子,尤其是你,总想着快些再快些,这样我才能中举后教你几年,有资本为你挑个好夫婿。」
他是只想做一条咸鱼的小吏,混吃等死是他的毕生夙愿,却因一道来自未央宫的修路诏令,不得不为求生而苦苦挣扎,上司、高官、豪族、士人……仿佛长安的一切都在等着他去死。
这是一个大汉公务员的苦逼人生,待回首时,却见万千汉吏,一笔一字,一砖一瓦,堆砌起了空前强盛的大汉王朝。
天光微亮,春寒料峭,屋檐上滴着水珠,晨雾之下的未央宫内却并不平静,少府宦官为侍候皇帝起居,早已忙碌起来。
一名小黄门捧着一卷绑着黄绸的竹简,碎步走下白润的台阶,踏过平整干净的砖地,脚步匆忙地向宫外而去。
因外面宵禁还未解,未经许可不得外出,宫门口的卫尉士卒见他前来,正要上前盘问,谁曾想一声刺耳的尖鸭嗓便对着他们一阵怒斥:「都长没长眼,没看到陛下急诏吗?!」
诏,自上通下,从出宫门起,经少府、御史大夫、丞相之手,批注后分发而下,至长安各部。
高举在小黄门手中的那卷竹简,上头所系黄绸不同寻常,红为重,黑为慎,白为哀,而黄,则是急,不可阻拦,违者立斩。
卫尉士卒眉头一挑,他们看不上这些不可一世的宦官,却也不敢怠慢得罪,当即着人开了宫门,将小黄门送出宫去。
马车停在丞相衙署之外,小黄门快步入内,刚刚穿上官服的丞相薛泽,坐上桌案,注意到这份着急送来的诏令上,所绑的黄色绸带,自然是要他速速批阅。
这些时日,为卫青出征之事,他们没少忙碌,本以为大军开拔之后会有所安生,不想宫里那位又下急诏,他年轻力壮,精力旺盛,巴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扑在朝政上,可朝廷官吏们哪有那般热情,只能在后追赶,疲于奔命。
一脸无奈的薛泽接过诏令,将黄绸拆下,竹简上的字缓缓映入眼帘,而他的面色也逐渐难看起来,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,望着眼前的小黄门,质问道:「这当真是陛下之意?」
薛泽将诏令递给从事,从事将上头内容一扫而过,神色顿时变得惊愕起来,急忙将诏令放回薛泽的桌案上,好似上面长满了倒刺一般,他自知失态,便干咳一声,转而质问小黄门道:「怎么不先拿去给御史大夫?」
「去过了,正是御史大夫让我赶紧送来丞相处,说是事关重大,须得由丞相亲启。」小黄门如实答道。
小黄门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,旋即行礼告辞,待人离去,从事再也无法忍耐,骂道:「这个老而不死的田舍郎,身为御史大夫居然把诏令推给丞相,那还要他何用,好歹也是三朝元老,竟如此敷衍,简直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!」
从事只得闭上嘴巴,他偷瞄着面色阴沉的薛泽,耳边是手指不断敲击着桌案的声音,片刻之后,薛泽毫不犹豫地取出丞相印鉴,盖在了玉玺之后,并将黄绸重新绑上,唤来了文书吏掾。
吏掾只是瞥了一眼那黄绸,便知是急件,未多过问,取过即走,出了署门,驾马疾驰于空无一人的长安街道上,待这份急件送到将作署时,旭日方才升起,卯时刚至,从出未央宫,到传达至此,还不到半个时辰。
因丞相嘱咐,吏掾必须看着将作大匠亲手接过并打开这份诏令才行,刚刚点卯的将作署小吏便引着丞相吏掾入内。
将作大匠司马吉,负责朝廷内外的土木营造,虽不在九卿之列,却也是地位相当的二千石高官,在朝内占据不小的分量。
在丞相吏掾紧盯的目光中,他将诏令缓缓打开,老沉的眼瞳闪过一丝异样,转瞬即逝,不动声色地合上竹简,并吩咐丞相吏掾回去复命,待对方离开,他方才又打开竹简,反复默读着上面的文字。
将作少匠尹广成片刻即至,刚行完礼,司马吉便将诏令递给他,他困惑地打开诏令,看到里面内容时,整个人的脸都扭曲起来,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,哀求道:「大匠,我上有老下有小,就看在我这些年为你立下不少功劳的分上,请大匠放我一条生路!」
「起来!」司马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,知道此人已是指望不上,他取回诏令竹简,反复端详起来。
良久之后,他的目光扫到桌案上用来系竹简的那根黄绸,又转头望向正在下方瑟瑟发抖的尹少匠,若有所思,他拿起黄绸,不动声色地收入了袖中。
元朔二年春,匈奴寇边,辽西、渔阳失陷,贼獠盘踞于河南地,烧杀抢掠,圣上震怒,命关内侯、车骑将军卫青自云中出兵,以洗边郡兵败之耻,并势要一举击溃匈奴。
倒不是他心态膨胀,而是元光六年,大汉就曾四路出兵,其中三路受挫,唯独卫青直捣匈奴王庭,一战功成,一雪前耻,扬大汉天威。自从高祖皇帝当年被冒顿困于白登山为始,大汉频遭匈奴侵扰,边境损失惨重,这还是第一次对匈奴大胜,且几乎摧毁匈奴中枢,也难怪刘彻对于如今战局充满自信。
将作左校令徐浦,被自己的好友,也是任广部尉的田符送回长安城内,灰头土脸的他,与一众下属刚刚遭遇了一场惊险的打劫,狂妄的山贼居然敢在官道上洗劫朝廷官吏,着实让人觉得匪夷所思。
「没事就好,不过你们也是没用,二十多个大老爷们被几个人打劫,丢不丢人?」田符一脸嫌弃道。
「人手里明晃晃的刀,把我砍死了怎么办?抚恤费都不一定拿得到,不值当。」徐浦却满不在乎道,「不与你多说,我要回将作署复命了,到时候唤你吃酒啊。」
这几个月徐浦都在外督造土木,错过了诸如卫青出征等大事,不过即使身处长安,也与他并无关系,在本就没多少存在感的诸多后勤文吏当中,他更是如同草芥一般。
回到将作署,徐浦却发现今日署内并不如往常那般安静,各处工事上的少匠、主章、校令纷纷齐聚,只等徐浦一人。
徐浦看了一眼议事厅内神情严肃的众人,心中只觉得有些古怪,毕竟平日里诸同僚都在各处土木工事上驻点,像今日这般齐聚着实少见,他识趣地并未多问,而是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履,跪坐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。
坐于首位之人,乃将作大匠司马吉,见徐浦落座,他也不说客套话,直入主题,道:「徐校令也已回来,人都到齐了,那便先传阅一下这份诏令吧。」
司马吉是徐浦的顶头上司,虽然已经五十多岁,但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,须发也只堪堪斑白,当初正是他一手提拔了徐浦。
其余同僚传阅着那份诏令,徐浦察觉到,每个看到文书之人,面色都变得煞白,并匆匆将之递给下一人,好似那是一块刚烧热的煤炭。
徐浦却有些不以为然,他的心早已属于休沐,这诏令里的任务再棘手,也与他全无关系了。
休沐日是朝臣每月休息沐浴的假期,而工期结束后额外的休沐是将作署的铁规,算是弥补在外督造而损失的假期,除非自己选择放弃或是陛下钦点,否则谁也无法禁止。
带着这份愉悦的心情,诏令文书传到了他的手中,给他传递的右校令手一哆嗦,诏令险些落地。
大致意思便是,卫将军出征,必胜无疑,长安城外道路陈旧,配不上我大汉脸面,现在要你们将长安至函谷关的直道翻修一遍,全部修成石板路,且必须在卫青将军凯旋之前完成。
「嗯,是这样的,从长安至函谷关,四百里的直道,按我将作署的人员配备,赶工赶时,也至少需要一年时间,再者……」尹少匠一脸为难,简略说着翻修这条官道的难点。
徐浦并没有仔细去听他们谈话,因为他心中已经在对这个土木工事进行剖析,得出的结论自然是,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只是诏令在此,就意味着这是来自陛下的旨意,但是即便是皇帝,若出现匪夷所思的决定,丞相也是能够驳回的,诡异的是,丞相居然同意了!
「那么,我们现在需要一名督造主章,各位同僚,谁可担此重任啊?」尹少匠望向众人。
「啊,我西园的修缮还未完成,至少需要大半年时日,可不能有半分差池。」中校令摊摊手道。
「那我祭坛修建也才刚起步,此事是太常亲自监督的,陛下也极为看重啊,万不得有误。」前校令如是道。
「我、我便更不行了,皇陵修建是头等大事,若出了差错,我们整个衙署都跑不了!」右校令摇摇头道。
「尹少匠,你此事便做得不地道了。」未等徐浦开口,东园主章却率先不满,厉声呵斥,「徐校令才刚从灞上归来,你便让他接此工事,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!」
徐浦几乎感动得哭出来,他自己还在思考着如何推托,东园主章便仗义执言,之后定要请他喝上一杯。
「对对对,刚结束工事,得休沐数日,这是将作署铁规,谁也不能破的,尹少匠,你太欺负人了!」石库主章连连点头,向徐浦插手,「徐校令,辛苦!」
「啊?哦……」徐浦看着与自己并不是特别熟悉的两位主章,却道不明其中的怪异。
「抱歉抱歉,确实是我唐突了。」尹少匠倍感歉意,向着徐浦拱手,「那便等徐校令休沐归来罢?」
徐浦并未多想,此时他还有些发蒙,未加思索便拱手还礼,与往常一般客套:「哪里哪里,少匠客气了。」
此刻的徐浦却仍是有些不解,方才不还在商议修路之事,怎么话题又转向他处了?
徐浦看了眼尹少匠,又望向其他人,越想越不对劲,先前尹少匠话语模棱两可,毫无明确说法,而其他几人配合应承,给徐浦挖了一个大坑。
徐浦反应过来时,此次将作署会议却已迅速落幕,靠近门口的两名令丞竟已身在门外,其余人也纷纷起身穿履,速度之快,怕是骑着千里良驹也赶之不及。
这一声呼唤,让徐浦耽搁下来,而其余同僚已尽数出门,落在最后的后校令甚至鞋履都还未穿好便冲出了门外,这一气呵成之状,只让徐浦目瞪口呆。
「方才你不是已经答应尹少匠,待休沐归来便开始吗?整个将作署之人都听着呢,你想反悔?」司马吉面无表情,看不出喜怒。
在司马吉手下做事多年,徐浦自然知晓司马吉这神情何意,显然是有了怒气,作为下属的徐浦不好继续发作,只得以弟子晚辈的神态诉苦。
要论推脱与找借口,这可是徐浦所擅长之事,虽说自己并非什么土木奇才,但毕竟从事这项工作多年,长短优劣还是能分得清楚,当即侃侃而谈。
其实此事荒谬之处有几点:一是距离,长安至函谷关,至少四百里,别说是修路,就算是策马而去,来回也得一天一夜,绝非一朝一夕的简单工程。
二是时间,上一回对匈奴用兵,卫青只费了大半年时间,便大胜而归,如今大军出发也有一个多月,除去路途耗时,初步计算,也就还剩下半年不到,除非期盼双方人马陷入僵持,但……那可是卫青呐,便是在长安随手向一小儿询问,也知道卫将军之威名,莫说是僵持,匈奴人极有可能会一触即溃。
三是石板铺路,这石板铺路需要两道工序,地基与烧制石板,地基所用的夯土,需耐水耐压,质量上佳,但代价便是成本较高,且制作时间不短,反复敲打混合达到最佳状态,随后是烧制铺路的石板,将作署虽有专门的石库,长安附近也有足够的采石场,但运输是最大的问题,对本就不充裕的工期来说是雪上加霜。
这些还都是大项,诸如人手、材料、粮草、沿途地形、交接安置等琐碎又极为麻烦的事项更是层层叠叠,短时间内全然无法推进。
司马吉平静地听徐浦说完,敲了敲身前的桌案基建,道:「瞧瞧,你这说得不是很好吗?从刚才到现在,短短不到一刻,便能想到如此之多,足见你能力出众啊!」
「什么能力出众,这满满都是谬点,我根本做不得!」徐浦本以为这番分析能推脱,不曾想司马吉反其道而行,当即气急。
「做不得?如何做不得?高祖皇帝与项籍争天下做不做得?除吕后外戚当权做不做得?卫将军奔袭龙城做不做得?这些事哪个不是千难万难竞技宝JJB,不都做成了吗?与之相比,你这活算什么?若是有一些难度便退缩,那我大汉还能这样强盛吗?」司马吉厉声道,「这是诏令,是陛下钦点,丞相批示的诏令,你以为是你儿女胡乱刻下的书简吗?」
「这都……哪是哪呀?」徐浦被司马吉堵得不知该如何开口,对方句句在理,且又是抬出高祖皇帝,又是抬出卫将军,他总不能冒大不韪去辩驳这些话语,那岂不是与主流思想相抗衡?
司马吉严肃的神情缓缓舒展开来,安慰道:「你也莫要太过担忧,将作署自然会全力支持你的,你也要相信自己的能力,当初我提拔你做左校令,便是看中你的资质,若换做我那个不思进取,不知深浅的族侄,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。」
徐浦嘴角不自觉地抽动,本想大声呵斥司马吉自己怎么不去做,奈何对方是顶头上司,没这份胆量。
司马吉又轻飘飘地说道:「诏令已下,不做,便是抗旨,轻则下狱发配,重则斩首示众,做,或许还有一线生机。」
「这几日你且先休息,待休沐结束,便去宣平门外的工事报到吧。」司马吉继续道,「有何问题尽管来署内寻我,一直与你说,把将作署当成你自己的家一样。」
司马吉三言两语,时急时缓,便将此事给定了下来,眼看着已无可推脱,徐浦满脸愁容地拱手起身,还未走出几步,司马吉便不满道:「诏令!拿上诏令!」
此刻的徐浦宛如被塞了满嘴的生麦,干噎腥涩,吐又吐不出半点,低着头将桌案上的诏令取走。
不想刚出门几步,便在亭廊之中与一人撞了个正着,那人抱着的一堆书简,顿时散落一地。
失魂落魄的徐浦回过神来,连连道歉,并俯身帮其拾捡,他捡起其中一块旧竹简,发现上面刻的还是秦小篆,他将竹简递给对方,看清对方是一名眉清目秀的青年。
徐浦见过他几回,这人是司马吉的族侄,也不知是何原因,这些年来一直被他当做典型来批评,身居要位的司马吉,是司马氏这一辈的中坚力量,极具话语权,被他这般屡屡批判,青年在族中的处境想必也不会太好。
收拾完书简,青年非常有礼节地向徐浦俯身感谢,笨拙的动作险些又将怀里的书简甩落。
看着急匆匆向后院而去的青年,徐浦长叹一口气,拍了拍手中的诏令,忧心忡忡地往署外而去。
他不知该如何完成这项难以完成的土木工事,司马吉方才一番指教,好像说了,又好像什么都没说。
此时此刻回想起方才种种,自己还真是掉进了这群人挖的坑里,他们分明就是合谋演的一出百戏,否则为何如此巧合,早不议晚不议,自己刚回城,他们便齐聚议事,方才传阅诏令,怕也是演出来的。
他越想越是憋屈,索性在城中转道,直奔城东宣平门,他打算实地勘察一番,心中也好有个底,至于休沐之事……他现在哪还有心情休沐呢?
自宣平门伊始,一路向东,沿渭河南岸竞技宝JJB,过新丰、郑县、武城、华阴、弘农郡,终至函谷关,大汉建国以来,翻旧路为直道,以夯土为基,供给人马牲畜行进,朝廷每年都会有一笔款项用以修缮。
但此次却不同,全面翻修与日常修缮的差别,比人与猪的区别都大,这也是徐浦断定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主要理由。
如今的陛下心气极高,或许是觉得夯土铺的旧直道,已经不足以代表他所统治的强汉,但他从未想过,自己只是张张嘴,下面办事的小吏不光跑断腿,怕是连命都要搭进去。
他眉头紧蹙地走进宣平门外,将作署临时搭建的营地内,一百多名工匠正漫不经心地整理着修路工具。
「土木书佐呢?人在何处?」徐浦对着众人呼喊道,由于还没有主督造,故而在现场最大的负责人暂时只有一名书佐。
长安工匠数千人,除了徐浦自己那百人老班底,其余各部工匠不认识他也并非什么大事。
听到此话,那名工匠先是一愣,旋即向着徐浦深深行礼,转身便去寻此处的土木书佐,不多时,那名看着白白胖胖的书佐便匆匆而来。
「此处共有五十名匠人,五十名匠徒,另有三名庖丁,十名小役,两名斗食,以及下僚。」季延年思索片刻,如实回答。
这么些人,怕是连路基都修不出来,不过这季延年记得倒是挺清楚,看来是个可以仰仗之人。
季延年一愣,支支吾吾道:「嗯……工具嘛,基本就是……大概……都在此地,粮食嘛……按将作署规定,报人数领用。」
「下僚恭送左校令,左校令一路走好!」季延年高声呼喊,拱手送走了左校令徐浦,看着远去的人影,他白白胖胖的脸上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笑容。
「应当是吧,不过没怎么见过这位左校令,兴许是刚提上来。」季延年摇摇头道。
「这人看着还算年轻,却来接这桩烂事,看来是朝中无靠山,一步一个坑啊。」中年工匠转头望向不远处准备动工的直道,「便是随便找一田舍汉,也知道此事行不通,翻修整条直道?还得在关内侯得胜之前?真是笑话。」
「这话你可莫要说出去,不然我们这些人的脑袋可都保不住。」季延年白了工匠一眼。
「也就是与你随口说说,你总不能把我卖了是吧?」中年工匠自知失言,尴尬地笑笑。
「自然自然。」季延年看着消失在城门口的左校令,「我们这些人莫要多想,莫要多言,上头让我们怎么做,便怎么做,反正到时候杀头,杀的也是这位左校令呀。」
徐浦的家舍坐落于西市坊一角,长安城寸土寸金,像他这样秩六百石的官吏,只能勉强有一间旧的院舍,至于大部分百姓,都是倚着长安城,另建聚居县。
刚回到家中,便听到自己的一双儿女在院中打闹,见到自己阿翁归来,当即停下嬉闹,毕恭毕敬地向徐浦行礼。
「徐郎回来了?快些坐下休息,釜中还坐着粟羹,我去予你盛上一碗。」正坐在屋舍门口的温婉女子放下手中的书简,「你们两个快去给你们阿翁打水沃盥。」
徐浦并未多说什么,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将盥盆木匜取来,为其作归家净手之礼,倒也并非是徐浦讲究,而是自己的妻子对此颇为上心。
徐浦坐在屋舍门口的廊板上,拿起方才妻子正在看的书简,是司马长卿的《子虚赋》。
妻子与自己一样,都是来自会稽郡,乃大族王氏女,名玖,虽不是嫡系一脉,但也算得上大家闺秀,知书达理,最爱这些诗词歌赋,而司马相如这样的当红才子,不论是新赋还是旧文,都到了一字难求的地步,这卷还是妻子自己抄录下来的。
阿玖端着粟羹而回,满脸笑意地递给徐浦,道:「原以为你去将作署交了令就会回来,不想等来等去不见人影,粟羹坐得有些烂了。」
「无妨无妨,阿玖煮的粟羹永远吃不腻。」徐浦说是这般说,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,吃着几口便有些咽不下去。
看着匆匆而去的阿玖,徐浦不由长叹一声,他不由回想起自己初到长安时,也不过刚刚及冠。
那年郡中举孝廉,本是轮不到徐浦的,谁知准备举荐入长安的那名青年俊杰酒后失德,污了一位姑娘的清白,下了牢狱,自然失去了举荐资格。
郡内只得重新选个后补,不过这后补之位也轮不到徐浦,徐浦虽然在当地也是士族晚辈,但他天生没有争强好胜之心,文不能写赋吟诗,武提不了刀剑盾枪,比上不足比下也无余,有时家族聚会,都可能会把他这么个人漏下。
后补之人是那名青年俊杰族中的另一人,擅长对弈,有才有德,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,他喜好野泳,结果临行之前的一次下水,直接失足给淹死了。
他们家族哀嚎连连,徐家却笑咧了嘴,原来郡中有几大士族,推举名额被他们所垄断,但按照人口来算,郡中每年举孝廉的名额只有一个,他们便商议每年轮一家,若是推举之人因故无法前往,先由本族推选替补之人,替补之人也出事了呢?
那便对不住了,说明你家族今年运势不佳,不宜推举,名额将轮到下一个家族,而且不会占来年的名额,那徐家自然就有天上掉馅饼的喜悦,当即将徐浦的一位族兄推荐上去。
不错,既然徐浦如此不受重视,就算轮到徐家,也不会有人推举他,但是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,徐浦的这位族兄不知是在何处染上了痢疾,几日之后竟活活给拉死了。
这连连出事可把会稽郡的几大士族给吓到了,特意找到当地颇有名气的方士,算出今年不宜推举,否则就等着族中青年才俊都死绝了吧。
既然如此,那今年这名额便放弃吧,几大士族皆是如此想,尤其是已经失去两名才俊的那一家,可是徐家不同,其他士族不选是因为如今这名额不在他们手中,徐家不甘心丢掉这白来的机会,却又担心再失一名后辈。
也不知是徐浦那一日恰巧去账房领月钱被人看到,还是有人出了个馊主意,兴许是觉得怎么也不能浪费名额,族中翘楚断然不能去送死,不如找个冤大头,而徐浦这般可有可无之人,又不属于青年俊杰,实在太合适不过。
于是乎,当时还在院子里悠闲晒着太阳的徐浦,便稀里糊涂地被推举上去,又以随缘心态顺利地通过了二次考核,待郎官的任命书传到会稽郡,几大士族都在痛骂那名方士。
不过方士仍是不以为意,毕竟他当初留了一手,他道自己当时判的是族中的青年才俊死绝,又没说是徐浦这样的平庸之辈。
居然让他这般圆过来了,还顺道贬了压根没听说过的徐浦一番,徐家也是无可奈何,虽然不指望徐浦能有什么大作为,但毕竟是白得的一个名额,他们当即给徐浦置办行头,也为了物尽其用,准备与另一大族,也就是王家进行联姻。
士族联姻这种事在当今是再平常不过,是家族能够长久兴盛的重要一环,培养子孙后辈,可不是为了让他们流入无爵无禄的庶族之中的。
只是方士那句平庸之辈的杀伤力实在太强,以至于王家不愿意将嫡系女子嫁给徐浦,但非嫡系的那些人也觉得此事不可行,非嫡系本就受人轻视,还指望着通过子女联姻,博一个未来,他们不愿在一个没什么前途的人身上浪费时间。
最后,王家选到了孤单无依的王玖,阿玖才貌上佳竞技宝JJB,知书达理,只是父母早逝,失去了重要的族中支撑,自然只能听凭家族安排,徐浦虽然指望不上,但比起一些同样无依无靠的族中女子,如同货物般被送去做人妾婢,已是好上不少。
徐浦长叹一声,兴许阿玖喜读司马相如的诗赋,也是对才子佳人的故事有所憧憬吧,把自己和司马相如放一起,傻子都会选司马相如吧。
阿玖也确实不顺,在会稽时好歹有家族庇护,跟着自己来了长安后,只能缩在这旧院舍里,六百石的俸禄比起平常百姓自然已经不错,但要在长安过得富足,还是非常困难的。
也是徐浦这官路走得太过随意,举孝廉之后做郎官,他还是一派听天由命的态度,也不知将作大匠的司马吉是怎么看中自己,直接招来将作署给他做令丞,之后又提拔成校令,其实徐浦并没有感到多少欣喜,将作署负责土木营造,他又不懂得如何取利。
同样是六百石的地方县官,不论是权力还是油水,都比左校令多得多,最重要的,还是县官很少直接与朝廷官员打交道,也不会接到来自陛下的诏令。
「徐郎,怎么看你愁眉苦脸的,是不是太累了?」阿玖取来自己腌制的酱菜,关切地询问道。
「无妨,待休沐结束,又要赶工期去了。」徐浦想了想,还是不与阿玖说这糟心事。
「对了,我先前收的那些老物件呢,听闻有侩人在东市收购,我打算去估个好价钱。」徐浦边喝着粟羹边道,自己大部分时候都在外督造,家里的东西都是由阿玖在打理。
「都收着呢,你不是挺稀罕这些东西吗?怎么想着去卖掉?」阿玖困惑地看着徐浦。
「……」徐浦迟疑片刻,「尹少匠快升迁了,我想着有没有机会打点一下,升我做少匠。」
「升迁?」阿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,但却并未追问,而是点点头,「我一会儿替你去整理出来。」
徐浦随口嗯了一声,埋头对付着粟羹与酱菜,一路上都在念叨着弃官之事,但是喝起阿玖的羹来,他又变得犹豫不决,阿玖跟着自己没过什么好日子,如今还要让她带着儿女一同弃官逃离,实在是太过对不起她。
修路是一个大坑,将作署的诸位巴不得徐浦往里跳,而对于徐浦来说,即便明白这一点也无用,家有妻小,头上还顶着徐字姓氏,到时候还会连累家族。
不论如何,还是先尝试着去修一修,当然,他也不能坐以待毙,先把值钱的物件换成现钱,随时做好跑路的准备。
如此一想,倒也并非那般绝望,徐浦顿时心情大好,仰头将粟羹喝完,伸手便要擦嘴角残渍,却被阿玖一把拽住。
在阿玖严肃的神情之下,徐浦只得悻悻地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手巾,小心擦拭,直到阿玖满意地点下头。
如今的徐浦已经没有心思继续休沐,于他而言,是一天都不得浪费,将值钱物件托给东市的侩人后,他直奔将作署,将最好的一匹枣红马牵走,司马吉不是让他把这里当家一般吗,那可就不客气了。
如今人事物样样皆无,此前一个月那些人所谓的准备没有任何用处,千头万绪,找不到半点破局之法,徐浦牵着枣红马,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市上,虽说街上人头攒动,热闹非凡,但于他而言却压抑得像是背着巨石前进,那份茫然无措感,让他喘不过一口气来。
也不知是为何,在这般漫无目的地行进下来,他竟是到了大农署,此处是大农令的衙署,大农令掌管国家财政,而将作署所需要的材料、工具、粮食等物资用度也皆是由其统一分配,是重中之重。
来都来了,还是该进去碰碰运气,在门口递出自己的传符,门吏客气地将自己引入署内,只是自己被丢在偏厅里,等了小半个时辰,喝了数盏茶水,催促数次也见不得管事的人前来,他已失去耐心,准备起身离去时,门外却进来一名官吏。
对方年纪看上去与自己差不多,唇上留有两撇胡须,浓眉大眼,体态端正,望向自己时,总觉得眼神中在盘算些什么。
「我叫桑弘羊,大农令公务繁忙,便让我来与你合计。」对方径直跪坐在座位上,「你可将你的用度筹划与我说说。」
徐浦眨眨眼,见不到大农令是在意料之中,不论是大农令还是司马吉的将作大匠,都是秩二千石的高官,他们之间才有平等拜见与对话的资格,而像徐浦这样的基层官吏,见到对方的副手都得俯首行礼,更不用说与之相见了。
徐浦坐回座位之上,向桑弘羊一拱手,旋即开始将自己计划的物资与粮食用度告知,他昨夜已做了一个大致的估算,根据工期与土木强度,大约需要四千到五千人左右,粮食与薪俸自然需要与之齐备,而工具一般要人数的三到四倍,不论是开山凿石亦或是翻地修路,损耗都是极为惊人的。
只是这桑弘羊板着一张脸,好生霸道,徐浦几乎每道出一个数字,他便能找出借口压上一压,谈到最后,居然连一半都达不到。
徐浦从未遇到过这样为难同僚的人,他倒要看看这人何等要职,如此,而桑弘羊则是不以为然道:「我居侍中之职。」
听到此话,徐浦反而是愣住了,旋即心中甚至生出恼火之意,侍中不属于大农令,而是郎中令之下,没有固定职责,属于加官,构成水分极大,从比二千石到几百石皆有,但侍中有一个好处,便是可出入宫廷,执戟守门,陪侍陛下左右,几乎所有官员都是从郎中或是侍中而起,也是他们升迁之前,在陛下面前露脸、刷存在感的好时机。
那么问题来了,你桑弘羊不好好待在宫里陪着陛下,跑到大农令这里来添什么乱?刚才一通压价,和你又有何干系?
不过这毕竟不是将作署,徐浦只得勉强堆起笑意道:「桑侍中不知实际办事用度,与现场状况,这般争论下去也无甚用处,不如寻署中其他可主事之人?」
似乎是知道问过官职后徐浦会有此想法,桑弘羊当即道:「我是由陛下钦点,派遣来大农署参与计算与言利之事,除大农令之外,我可自行决定被分配的工事物资用度。」
徐浦眉头紧蹙,居然是陛下钦点,这可棘手起来,自己这个活本就一团浆糊,现在又被这个叫桑弘羊的侍中将物资生生压去一半,他算是明白,为何大农令会让此人前来了,一个抠门又拥有陛下诰命的人,让徐浦知难而退是再合适不过。
「自古土木工事,皆是国之根本,城池土地皆是一砖一瓦堆砌而起,哪怕少一毫一厘也只有崩塌一途,若皆像桑侍中这般,谈何百姓安居,国家强盛?」徐浦自然知道与桑弘羊盯着数字抠没有丝毫胜算,只得抬出家国基建的帽子出来。
「我的计算皆是从往日营造记事的用度而得出,至于家国强盛,百姓安居?君不见窦氏一脉把持朝政,一条路一年修几次,捞走多少钱粮?君不见门阀士族奢靡成风,广筑高楼,又用去多少百姓活命的粮食?」桑弘羊连连反问道。
徐浦一听就来了怒气,质问道:「这些事又与我何干?我就想修好我的路,我又没贪一枚钱,你阴阳怪气什么?!」
「我信你不会贪,可又能如何?这并不影响物资用度的计算结果。」桑弘羊对徐浦的怒火丝毫不在意,颇为平静,嘴上说着相信徐浦不会贪污,眼神之中却满满都是映着一个贪官佞臣。
「陛下诏令,必须要在卫将军凯旋之前,修完此路,这事乃是急上加急,你这般克扣,不怕陛下怪罪?」徐浦咬牙切齿道。
「莫要用克扣这样的字眼,我是秉公办事,再急之事也不可无规无度,至于陛下那里,他派遣我来此,便是做此事的,你若不服,大可以去弹劾我。」桑弘羊一脸油盐不进的神情。
这一回,徐浦直接从座位上跳起来,怒视着桑弘羊道:「你欺人太甚!二百人的用度,你当我们去城门口修水井呢?!」
「你着什么急?按你先前所言筹划,其中的数千人手还未有着落,需待朝廷拨人,到时人齐后,我自会进行清点与调配。」桑弘羊保持着自己端正的坐姿,答道。
徐浦此刻恨不得上前给这桑弘羊一拳头,从方才开始,他处处与自己作对,好似前世就有仇怨一般,不说那些人手还无着落,即使到时调拨下来,徐浦得等着这桑弘羊清点,若他再磨蹭磨蹭,怕又要耗去不少时日,徐浦现在最缺的便是时间,他为官这些年,与不少同僚打过交道,从未见过如此不近人情之人!
「总而言之,大农署只会根据你实际营造人数进行调配,有我在此监管,任何人都莫要想虚报人数。」桑弘羊缓缓起身,「你若应了,便来与我签下文书,若不愿,自行想办法去。」
徐浦紧紧握着拳头,眼看桑弘羊穿上步履便要出门离去,他那份无力感又一次涌上心头,他松开了双手,跟上前去。
签下文书之后,徐浦只觉得几乎喘不过气来,不论是从何处看,自己都是孤身一人,面对着庞然大物,寸步难行。
月落日升,庞大的长安皇城在一夜安宁之后,于晨旭下,顿显恢弘,整齐的砖石地上,身着官服的诸部官吏三五成群,小步向着未央宫而去。
他本是洛阳人士,自小聪慧,又身材颀长,俊朗不凡,十三岁便给还是太子的刘彻做伴读,刘彻登基之后,他就跟着做了郎官,虽然常常被刘彻批评过于刻板,但备受信任,所以才会被派遣到大农署,为他日升迁铺路。
官吏陆陆续续抵达正殿,脱去步履,手持笏牌,按官位大小,左文右武,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。
众臣到齐,由小黄门清点人数,无误之后,高呼上朝,那象征着强汉权力之顶的皇帝,便从殿后而出,还不到而立之年的刘彻,戴冠冕,着冕服,上玄下朱,英姿勃发,泰然坐于龙位。
尊崇大汉礼仪,刘彻与朝臣正坐插手,相互行礼,所谓君臣以礼相待,坐而论政。
依惯例,先由丞相上报近期重要事宜,并告知本次朝会的一些主题,而后需要补充的另外再行上奏,并决定是另开小朝会还是当朝解决。
大多数内容都是平日里常听之事,譬如赈灾、官员任免、地方要事、弹劾等,当然关于卫青出征之事也会有所议论。
桑弘羊甚至听到了在另一侧执戟郎的哈欠之声,逐渐升起的阳光直射而来,汗珠自他的额头上缓缓滴下。
这一声将桑弘羊从迷糊间拉回来,中大夫韩祖与他都是署郎中令,但比他官高,有参朝资格,之所以让桑弘羊回过神来,只是因为这段时日来,他的存在感极高,几乎每一次朝会他都会加奏,至于奏什么,可不就是修路之事,这让桑弘羊想起,前日与将作署的那名左校令就修路之事进行的争论。
「长安至函谷关直道,遥遥四百里,尽数翻修可谓是劳民伤财,想暴秦大兴土木,苛政繁税,民不聊生,幸得高祖救万民于水火,从此修生养息,百姓方可安居乐业,不想如今奸佞妄言,借卫将军出征之名,实则行敛财之事,请陛下三思,收回成命。」
韩祖说得慷慨激昂,一脸的痛心疾首,不过他这一番说辞已经至少提过十遍,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有不少大臣与之辩驳,如今都听得耳朵磨出茧子,根本没人想理他,这段时间,他是整个朝堂上最受瞩目之人,不过桑弘羊却对他不以为然。
直谏直言这都是前主爵都尉汲黯玩剩下的,况且即使再和他吵也吵不出个所以然来,因为身居帝位的刘彻,在这段时间以来,根本没有对这件事情发表任何看法,这不由让大臣们开始琢磨,陛下到底是何意。
声音沉稳平静,在安静的殿内尤为通透,敢在这种氛围下不经启奏而说话之人,不是刘彻又会是何人呢?
不过他这个问题却让众人面面相觑,不知何意,而原本准备退场的韩祖也是一愣,旋即仓促回答道:「回禀陛下,已有十五年之久。」
「那便是先帝老臣了。」刘彻的话语让人摸不清头脑,他十六岁继位,如今在位也就十来年,满朝文武,几乎有一大半都是孝景皇帝手下的老臣。
「谢陛下挂念。」韩祖心里也在犯嘀咕,自己接连奏了一个月,刘彻不呵斥也不赞成,今日突然问官龄,实在有些奇怪。
刘彻再一次沉默下来,众人更是觉得奇怪,再看前三排的几名重臣,包括丞相在内,居然全部一言不发。
种田基建文,我只推两本《狼皇》《黎明之剑》,增加一本《征服异界从游戏开始》,再增加一本《世界树的游戏》也不错,但只能算半个基建文,更多属于第四天灾。竞技宝JJB竞技宝JJB